烧给你的咸阳,你还孤单吗?
本帖最后由 咸鱼小魏 于 15-6-26 09:55 编辑http://pkimg.b0.upaiyun.com/upload/20150405/58c5280e971260e3d0a91779fdea569d.jpeg当我再一次回到乌江的时候,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。楚军皆降,大势尽去。霸王六十四骑去了六十,剩下的四骑为阻追兵,引着他们去了永世不得超生的沼泽。当江东的灯火从江的对岸远远的照射过来,傍晚的江风吹在脸上,我的眼角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变得很痒。乌江亭长想带我走,他说,“跟我走,江东仍可称王。”我拒绝了他,我知道,当年我带着八千子弟离开江东,若不是衣锦归乡,江东无论如何,再无立我之地。虞姬已死,再无立我之人。天地之大,再无立我之地。远处传来汉骑的呼啸,“前方何人,速速报上名来。”我说,“某乃项羽。”骑兵们大哗,加快了速度,冲上来包围了我。我举剑四顾,目之所及,皆是汉人。吕马童也在其中,他穿着一身帅甲,手持帅旗,架着马走出来。我朝他点点头,说,“你也来了。”“嗯。”“刘邦有没有让你给我带话。”“项羽若降,封楚中王。”我哈哈大笑,“替我给你们汉王回话,项羽已死,楚候的位置留给别人吧。”“霸王何苦。”“我起兵八年,身百战,杀敌百万,未尝一败。今天困卒于此,非战之罪,是天亡我。什么楚中王,阶下囚罢了。吕马童,若你真有心称我一声霸王,帮我一个忙。”
“霸王请讲。”
“我死以后,把我的铠甲交给刘邦。”
“好说。”我张开嘴大笑,举起剑,大声说,“君子一诺,无以为报,项某身无长物,唯这颗头颅值千金。”说罢,手腕用力。世界在那一瞬间颠倒过来,霎时间,山水覆盖,天旋地转。当我的头颅落在远处,发出悠长的回声,视线再也无法聚焦。我隐约听见一些从遥远的地方跑来的声音。那是从江东传来的楚歌吗,灯火昏暗的桥上站着的人是谁,我用尽了全力,可就是没办法看清她的脸。乌江上飘荡着很多白色的花灯。八千子弟,八千盏灯,我知道,那其中也有一盏是我的。这些花灯将随着女人们的歌声顺流而下,四下飘向那遥远的远方。他们说,如果它们能在爱人的歌声里沉入水底,来生就还能和他的爱人在一起。也有人说,这个世上是没有来生的。河面上倒印着万家灯火。一盏白色的花灯仍在江上盘旋,没有和那些花灯一起飘走。它不会知道的是,给它唱歌的那个人人也已经不在了。可它还在等她的声音啊,在听见那个女孩的声音之前,它不会离开,就那么一遍又一遍的飘荡在江上,形影单只,一遍又一遍。
“我死以后,唱歌给我听好不好?”“为什么?”“这样,走的时候,我就不会太孤单。”“原来霸王也会孤单的吗。”“是的,世人怕我,世人惧我,世人憎我,世人恶我。七情六欲,却偏偏没有人肯爱我。”“你好可怜。”“哈哈哈哈,是啊,不可一世的霸王,又何尝不是一条孤苦伶仃,摇尾乞怜的可怜虫。哈哈哈哈……”“喂,你别哭呀。”“我明明是在笑!”“笑得比哭还难听。”“……”“喂,爱哭鬼,你喜欢听什么歌?”“你答应了?”我抬头看着她。“你猜。”她坐在石墙上,摇晃着双脚,咯咯的笑。
在穿上霸王甲之前,我从没想过杀人会有那么简单。那天是我二十岁生日,头天夜里下了一场小雨,村口的惨叫持续了一整晚,小孩的啼哭,妇人的凄鸣,混杂在一起,搅得我做了一整夜的噩梦。听老刘说,昨晚百夫长被抄家,一家老小六十四口,只活下来一条狗。我问他,小百犯什么事了?他左顾右盼,神秘兮兮的凑过来说,造反。我恍然大悟。按照叔父的说法,今年是五皇临太岁,是造反的好年头。有人的地方就会有造反,有造反的地方就会有战争。有战争,就会有死人。我虽是一介武生,但我不喜欢造反。生逢治世,我最大的理想是毕业以后去给郡守家当保镖。月薪三百文,按抓的小偷提成,活捉一只十文,打死一只五文。要是上街随便抓一只当小偷也可以,但是必须打死,否则那人很可能喊冤。当过保镖的都知道,若是有人在衙门前喊冤,必须打死。吃过早饭,师傅一大早就在院子里等我。我说,师傅,今天学什么?师傅说,你该学矛了。我说,矛呢?师傅郑重的交给我一把扫帚。我看着手里的扫帚,愣了几秒。我说,拿扫帚怎么练?师傅说,扎,刺,点,拨,舞。师傅说着,挥舞手里的扫帚给我示范了一下,院子里顿时烟尘大起。我心说不妙,为了这一天这老不死估计几天没扫院子。师傅停下扫帚,接着说,矛法千变万化,归根结底就是一个杀字。我说,怎么杀?师傅说,杀一人者,是为贼,杀千万人,是为王。我说,有没有是为保镖的?师傅说,成王多好,届时别人给你当保镖。就算不成,你给别人当保镖,那人给你的钱岂不更多。我说,有理,问题我只是想要一把矛。师傅说,一屋不扫,何以扫天下——给你扫帚是不是扫得更快?我说,有理,问题这是你屋,不是我屋。师傅大怒,拿着扫帚又舞了一套枪花,隔着漫天的烟尘指着我说,你扫是不扫?我说,扫扫,咳咳咳。师傅说,甚好,咳咳咳。
师傅的家在村子尾,开了一门武术课程。从开门授课至今,只收下了我一个入门弟子。不过这倒不是说师傅收徒有多严,而是村子里这么多人,只有我报了他的课。其他人不是去学文,就是跟着老农学种田。治世里习武的人毕竟不多,也无怪师傅有事没事就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,一脸惆怅的说,百无一用是武生。师傅常常夸我,说像我这样有志的青年不多了。然而他错了,我报他的课不是因为我有多热爱武术,而是所有课程算下来,只有他收费最低。换句话说,穷成我这样的青年不多了。我的打算是等今年把师傅最后的课程修完,就去郡守那里应聘保镖,如果实在没办法进公务系统,去郡里的酒楼当保安也是不错。听叔父说,他有个同事的儿子,在洗脚轩给人当保安,每天下了班都有免费的洗脚水。我对这个别人家的孩子保持了一定程度上的崇敬。睡过午觉,又被师傅匆匆叫起。我一路打哈切,拿着扫帚来到院子里。师妹在院子里浇菜,她见我又要练武,白了我一眼,说,别弄坏我的菜啊。说着收拾水壶进屋。这里我要说一下师妹——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,多么美好的武侠小说配置啊:师傅的女儿,漂亮的师妹;不上进的师弟,洗脚轩的未来保安,一部同门师兄妹相爱相杀的大戏缓缓拉开帷幕。而且,还没有大师兄。我和师妹曾就她究竟是我师妹还是我师姐展开一场辩论。她的观点是她八岁习武,入门比我早,应该是我师姐。我的观点是我今年二十,她今年十七,怎么算我都比她大,应该是她哥。她说,你怎么成哥了,不明明是师兄吗?我忙说,是的呀。她愣了半晌,气得直跺脚。我问师傅,我还有多少课要学。师傅说,矛乃百兵之王,矛法一成,你要学的也到头了。我说,那的我就业怎么办?师傅说,兵法有云,学好书力画,走遍天下都不怕。等你学好了力,够你得三分之一的天下,还就什么业。我当然不信,但还是憧憬的说,别说三分一,有十分一就很好了。师傅说他要教我的矛法是祖上传下来的,对于这点我保持观望的态度——这时代有太多祖上传下来的东西,祖传的武术,祖传的学问,祖传的手艺。我一直认为祖传就代着经验和教条。面对那些祖上都没能解决的问题,把祖上的方法传给下一代就能解决吗。不是的,这就好像要是我拿着祖上传下来的经验去找工作,找到的工作就必然是小于等于祖上能找到的。问题是,要是没有祖上的经验,再小的工作我都找不到。看来换个有出息点的师祖才是关键。问题是家里没钱给我换。看来我还得换个爹了。师傅挥舞着扫把,如他所言,点,扎,刺,挑,舞。师傅越舞越快,烟尘也越来越多,到最后整个人隐藏在烟雾里,动作都看不清。片刻后,师傅收了神通,气喘吁吁的说,看清没有。我说,好枪法,可惜我没看清。师傅有些陶醉说,看来为师修为大进啊,动作快到这种地步,不能怪你不能怪你。我还在想要不要告诉他其实是烟尘太大。师傅又说,这次我放慢了,再教你一遍。我连忙说,过来点,小心菜。师傅说,你什么时候关心菜了?我说,我爱吃菜。师傅说,你撒谎。
关于师傅为什么会说我撒谎,有两种解释。第一是其实我不爱吃菜,我爱吃肉。这很明显,每次吃饭我和师傅都会为了抢肉而争的不可开交,气得师傅直骂我不孝子——从他骂的这三个字来看他确实气得不轻,当然平白无故当了一回他儿子我也很生气。第二是其实我不在意吃菜,我在意的是种菜。种菜是很辛苦的,起早贪黑,一把屎一把尿,为了肥料还得替师徒两人刷马桶。总而言之,我在意的是这个过程而不是这个结果。虽然通常情况下,这个过程于我无关,反而是在吃结果的时候我表现得很积极。事实上,除了我爱吃菜,我还和师傅说过很多谎。比如我爱咸菜,不爱吃肉;我爱贤才,不爱钱财。师傅说做到这两点才能成大事。除第一点以外,我能明白他的意思,问题是我做不到。我很清楚,这是埋藏在我人格深处的缺陷,我学到的知识越多,人格越强大,这些缺陷也就越强壮。直到最后,成长为一只庞然巨兽,吞噬干净我最后一寸灵魂。谎言杀不死它,实话也不行,既然如此,我宁愿选择用谎言来隐藏自己。其实每个人都会撒谎,只要你厌倦了解释。我讨厌向别人解释,至于为什么。
我的师傅是一个没什么本事的人。太平盛世,人们不需要武夫。秦王修筑了万里长城,把胡人阻挡在万里冰雪之外。南方的蛮人早已屠杀殆尽,只等中原客家替他们更新温和的血液。所以,这是一个不需要武夫的时代,所以,虽然一身本领,师傅依旧是一个没本事的人。所以,我也是。不过我不气馁,因为气馁好像也没什么用。还是一边没本事一边励精图治好了,虽然这么一看好傻逼啊。据师傅说,他祖上三代习武,皆为武将,祖父跟燕国太子丹出生入死,多次救太子丹于水火,于卧室,于酒楼,于村头寡妇家……师傅说如果不是太子丹死得早,现在他也是个到处祸害别人家闺女的太子党。我很想祸害他家姑娘来帮他实现这个愿望,终究是没敢。我入师傅的门完全是一场意外。那时是个雨天,天上下着毛毛雨,我拿着叔父给的钱,从私塾里出来。原本我是去私塾里找先生报名,但是叔父给的钱不够,先生把我赶了出来。那时节,春雨延绵,天气清冷,我走在乡间泥泞的小道上,头发和鞋子全被雨打湿。我一想到被一个没成为我先生的先生以我先生的身份骂了我一顿,心里就充满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悲伤。当我走到村子尾,一个小女孩打着伞踩着水跳了出来,她说,我注意你好久了,你没事情吧?我说,先生不肯要我。说完,我就哭了,哭得稀里哗啦,难以自拔。当时我想,世上再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事了,这么清冷一个雨天,这么肥沃一个春天,这么可爱一个女孩。万丈高空的乌云化作千百万颗雨滴,轰轰烈烈的砸在我们身上。大雨淹没了我的眼泪,这样的哭泣使我看起来非常可笑。等我断断续续的哭完,她上来把我的眼泪擦掉,拍拍我的脸,说,你是男孩子呀,以后别哭了,哦?我差点顺势把头埋进她肩膀。我点点头说,嗯。哎,你身上有钱吗。有一点点。那你让我打劫一下好不好。啊?别废话,不给揍你啊。于是在我再一次“再没有比这更悲惨”的哭声里,她高举着我的学费,一路高喊着跑回院子里,爹,爹,我抢了一傻小子。他爹也不甘示弱,猛地冲出院子,哪呢?然后他就看见了我。很不幸的,他成了我师傅。我一直觉得师傅后来收下我,不是因为良心发现,而是觉得父女两人一同打劫一个十岁小孩,还当着那小孩的面分赃,实在太没人性。而我这一想法在后来又一次得到印证,我在某个吃饱喝足的傍晚亲耳听见师傅对师妹说,动手干净点,别留证据。吓得我很长时间不敢正眼偷看她洗澡。
我对这个时代有一种无可救药的悲观。虽然师傅说我们三生有幸,能够逢盛世,但身处于此,我依然觉得这个时代正在飞速的消亡。在我眼里,它脆弱不堪,它喧嚣嘈杂,它无药可救。师傅说,为赋新词强说愁,楼上好玩吗?我说,不和你争,左党和右党争了那么多年,都没能分出对错,更不要说我们。师傅说,无关左右,二者都是错的。时代一直在前进,腐朽的是这个王朝。这个时代太快,这个王朝太臃肿。我和师傅在很多事情上都持不同见解。不过我们的见解倒不是完全相反,而是师傅总能从我观点中找到薄弱处来反驳我。也就是说,在一般情况下,我们两人的观点都没有谁对谁错,唯一的区别是谁更对一点。比如说飞镖。我一直不懂为什么大家在扔飞镖的时候要喊“呔,看镖”。在扔镖之前喊一声,提醒对方,这种侠客精神我能理解。我不能理解的是为什么非要喊三个字,中间还加个逗号。这摆明了是给对方延长反应时间,要是我,就喊“看呔”。我很快就把这种想法付诸行动,在后来的一场暗器课上当场把师傅喊呆。师傅顶着头上的飞镖,说,你怎么可以这么喊?我说,出其不意,掩其不备。师傅说,这不是正道。我说,管他正道邪道,能赢就好。我原本以为师傅会为我这种言论而勃然大怒,甚至都做好要被他罚站的准备了,没想到他拂须说,既然如此,以后什么都别喊。姜还是老的辣,我叹为观止。而后我又叹为观止了第二次。师傅往我头上飞了一镖,老不死的果真是什么都没喊。
我有一些朋友,对于我学武的事,他们在不同程度上表现了自己的尊敬。其具体就是:凡是有约架,他们都会不约而同的回想起他们羽哥的音容笑貌……事实上我很少和别人动手。之前说过的,我讨厌斗争。然而家门不幸。正所谓少时吹牛,老大发愁。年少轻狂的时候我和他们吹过几次牛逼,说我师傅是江东的千人不敌,万夫莫开。打遍整个乌江未逢敌手。江湖人称白发霸王,晚号老不死居士。鉴于我没有白头发,又比师傅年轻,朋友们都叫我街头霸王,号很能打居士。我觉得我可能还需要一匹马,号很能追。这样假使朋友们在追忆似水年华的时候回想起我的音容笑貌,他们就可以这样告诉别人:我始终忘不了那个夏天,很能打居士骑着很能追居士,奔驰穿梭在红旗私塾的操场上……
8、在我所有朋友中,我必须提到刘季。刘季是个异类。同时也是个相当坦诚的异类。几个月前,他神秘兮兮的告诉我,他怀疑自己是条龙,理由是他听说他出生的时候有条白龙爬了他们家屋顶。对于这个说法,我嗤之以鼻,我妈生我的时候我家屋顶还爬过黑龙呢,怎么不说我们以后会是不死不休的宿敌——同村伙伴一起发家,为夺天下打得天下大乱,多美好的说书题材啊。隔壁村的陈胜还说爬过大黄龙呢,看他种田也没比别人快多少,一天到晚就知道磨洋工,跑到田埂上发牢骚,想去跟这个世界谈谈。我和刘季在很小的时候相识,他自幼丧母,再大一点父亲死了,再大一点收养他的亲戚也暴毙死了。这样恐怖的历史污点,让大部分人更乐意成为他的敌人而不是他的朋友。傍晚刚过,城里华灯初上。我和刘季还有韩信一起走在河边。我们走着,老刘突然长叹一口气。我说,刘兄何故?老刘说,马保村的小方放出话,要老韩钻他裤裆。我说,好事啊。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,她的裤裆香又香。老刘说,小方是男的。我说,这样是不大好,老韩你得拒绝他。老刘看我越说越远,干脆说,让韩信跟你讲。韩信一说我才知道,原来马保村小方和韩信素有过节。今天下午两人在菜市场碰面,小方非要韩信证明自己是个男人。小方说要么韩信杀了他,如果韩信不敢,就势必证明韩信不是男人。既然韩信不是男人,则势必要钻他裤裆,否则韩信又无法证明自己不是男人。我说,看小方的意思是,你要是不钻,他就要死给你看啊。韩信一脸阴郁,说,我已经和他说了,我不想杀人,也不会钻。我说,他怎么说。韩信说,他没和我说,他和大家说,韩信既已无法自证,得证韩信不是男人。刘季骂道,砍不死这泼皮。我说,日他的。我很久没和人动手,也不知道能放倒几个,他小弟多不多?我把家伙带上。老刘说,这个不用你多想,我自有打算。告诉你是因为觉得我们兄弟一场,有必要让你知道。明天我会去踩盘,过几天找你帮忙,希望你不要拒绝。几天后,同样是个雨天,他们把我叫出来,说好在菜市场等我。等我赶到菜市场,就看到一个小年轻倒在地上,他和韩信一下一下的踢那后生,那后生满脸是血,怨恨的看着我们。我看后生都快死了,赶紧上去拉住他。刘季一下子甩开我的手,说,你知道他是什么身份?什么?他是殷通的外甥。我大惊失色,说,那你下这么重的手?刘邦突然哈哈大笑,指着脚下的后生说,你看他的眼神,被打疯了的狗就是这种眼神。现在不灭他的口,你是不是想我死?那后生瞳孔一下放大了,大概他也没想到刘季真要杀他,还没来得及说什么,一旁的韩信举着大石上来,说了句,得罪。话音稍落,四下翻飞的脑浆溅了我们一身。我惊魂未定,说不出来一句。时值深夜,雨如同怒吼般越下越大。我跟着刘季还有韩信趁着大雨,抬着面目全非的尸体去下游抛尸。刘季把他的衣服都扒下,装进一早准备的袋子。那时我才发现刘季不光下手狠辣,做事相当严谨。暴雨天里难有浮尸,等雨季一过去,这具沉尸浮上来,就是他亲爹来了都认不出这是谁家养的气球。我跟两人站在河边,暴雨倾盆而下,把我们身上的血渐渐洗净。我问刘季,你算好了在雨天杀他?刘季说,我没想杀他,只是没想到会下雨,更没想到他居然是殷通的外甥。暴雨天,杀人夜,是天亡他。
刘季做事很严谨,然而那件事情最终还是暴露了。殷通着数十人来拿他。他第一时间带着韩信找到了我。当时我刚吃完早饭,在院子里做早课,我拿着一柄扫帚,给他们打开门,他们也不进来,说,扫地呀?我差点没抗住,我说,练刀……刘季说,这次来,是来告别的,事情败露,我们必须走了。我大惊,抓紧扫帚说,这么快?莫惊,此事与你无关,殷通也不知道我们的关系。但是这事不能让韩信一个人扛,我会带他去沛县找我表哥。你表哥罩得住吗?放心,他是那边的马前卒,和长官关系很好。有我表哥在,殷通不敢拿我们怎么样。师妹正好买菜回来,她在门口听见我们的对话,从腰间摸索出一个钱袋,对他说,小刘,这里有点钱,你拿去,算是路上的盘缠,不要嫌少。刘季千恩万谢的接过,和我们匆匆道别,提着行李往后山去了。此去经年,不知何时再见。我原本想学习一下古人,作首诗来表达一下分别之情。考虑到我七十步成不了半首诗,身后还有数十只追兵,只好和他们说了句保重。一句之后,就此别过。那时我就隐隐的感觉到,下次再见,再不会是如此安详的春天。
刘季和韩信走远,师妹上来瞪了我一眼,她说,你胆子很大呀。我知道多半要糟,干脆死猪不怕开水烫,我说,你少管,这是男人间的事。男人间的事你就去杀人啊。我说,不杀不行,暴雨天杀人夜,是天亡他。还说,我们男人的事,轮不着你来多嘴。大概是这番话太过伤人,要么是她真的气极了,她冷笑数声,说,好,好,我不管你,有本事以后你衣服你自己洗,饭你自己做。我也死鸭子嘴硬,说,自己洗就自己洗,我还帮你洗。她终于怒不可遏,上来狠狠踩了我一脚,说,踩死你!又骂,不孝子!那一脚很重,师妹不愧是习武之人,踩得我都快哭了,我抱着脚,哭丧着脸说,怎么你和你爹一个德性啊。她突然神色一冷,冷冷的说,项羽,我不是气你杀人,我是气你不争气。我没有料到她会这样说,一时愣在原地。她说,你是要成大事的人,不要和刘季这些地痞混在一起。你看看他们能有什么出息?还好刘季跑路了,我是真怕他带坏你。还有——我说,你越来越像我妈了。下次动手干净点,别留证据。我大松口气。
其实细算起来,我入师门也有十年了。十年的时间,说短不短,说长不长,仿佛只是一个眨眼,我就从一个雨天里擤鼻涕的小孩,变成了一个在雨天里激情杀人的少年犯。如果不是那天和师妹的一番谈话,我真的没有意识到这十年的时间,在师妹的身上也一分不少的流逝去了。这十年里,师妹一如既往为我们洗衣做饭,买菜打扫,替师傅熬肺药,替家里的猫单挑隔壁家的狗……仿佛这十年的时光只是一副亘古不变的画,她是那个半生不熟的作者,而我们是那几个半身不遂的画中人。而后,一画就是十年。我不自觉的多看了师妹两眼,师妹注意到我的目光,不甘示弱的回敬我一眼,看什么看。我说,你脸上有饭。哪呢?我指了指她的脸。她一摸,还是没有,疑惑的看着我,我顺势捏了捏她的脸,说,咦,又没有了。她作势要上来踩我,我两步跳开,冲她嘿嘿坏笑。她跺了跺脚,骂了句死人头,也不理我,回去做菜了。师妹走后,我在院子里发了一会呆,想了一些事。那时春日的阳光很温和,照射在院子里,猫在角落里装死,屋子里传来煎药的味道。师傅他老人家又在咳嗽了,从肺管深处里传出来咳嗽声听起来像是肺里进了一团毛线,虽然我知道这个时刻对师傅来说痛苦无比,这个时候爬上后山的刘季疲于奔命,这个时候痛失外甥的殷通哭得声嘶力竭,这个时候一切一切的祸端纷争都已被打翻。但当时的我还是忍不住想,要是时间能停在这一刻,多好?
很多年以后,我仍然会回想起当日的春光。我知道,作为一个作恶多端的霸王,这很不应该。我应该是一个没有心肺,没有回忆的食人恶魔。一个魔鬼只有失掉过去,他才能拥有未来。可她不在那个未来。我拿未来换,换不来。
幸福是什么?项庄说,幸福就是,你在闹,他在笑,而我把你们通通杀掉。二十岁起兵造反以后,我遇见了很多人。男人,女人,他们大多数跪着,哭着,叫着,闹着,更多的,是麻木的看着我的人手起刀落,砍下他们同胞的脑袋。可我为什么要杀他们?我发现我突然忘记了杀人的理由。杀人不再是一个手段,而成为了目标。这让我感到分外的恐惧,我想,如果哪天杀光了秦民,杀光了我的敌人,我是不是要杀我的军队,等杀光了这世上的所有人,我是不是要杀我自己?带着这样的疑惑,我见到了那个大笑的老者。他在刑场上哈哈大笑,侩子手们畏惧他的笑声,竟无一人敢上前。我把他叫进我的营帐,我说,给你三分钟的时间解释为什么笑。他说,我笑你。我说,拖出去。卫兵上来架住他,他爆发出一阵冷笑,说,一世霸王,自刎乌江。你想不想知道你输刘季什么。我挥手让卫兵把他放下,说,先生你讲。他说,你不够无情。我说,可笑,我杀人无数,世人都道我的心是一颗石头。他说,你杀人,是因为你怕你早晚有一天会同情他们,放下屠刀,就注定要回头。霸王怎么能有过去,回头就是死。他说,世人都道刘季爱民如子,视天下子民如己出。怎未见他抛妻弃子?对他有用的,是他儿子,对他无用的,他连老子都可以不要。这样的人,他不做君王,谁做?我上前扶住他说,原来是刘父,项某有失远迎。他在我的搀扶下站起来,上下打量我,说,八年前刘季杀的那人,你也在场。你可知他为什么不带你走?我说,不知。你一直是他眼里的威胁,那天他要杀的人本来是你。那泼皮只是钓你的饵,但不知为何,那天他灭了口,却唯独没有杀你。刘父的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,我仿佛在一瞬间回到了八年前的那个夜晚。暴雨天,杀人夜,此时没有下雨,然而我却浑身冰凉。我的心猛的抽动了一下,我知道,又有一些遥远美好的过往离我远去了。我说,多谢。他说,不谢,我只想问,今日我能否活着走出你的军营。我说,刘父宽心。来人,送先生去沛公城下,煮一锅汤给先生压压惊——若沛公执意不开门,煮先生给刘季宽心。刘父轰然倒地,被卫兵上前架起来,愣了好久,大笑着被越拖越远。
作为一个恶人,我并不打算替自己洗白。事实上,我很清楚自己做过什么,那些我做过的恶加起来,足够让我生生世世留在无间地狱,永世不得超生。那是恶,不是厄,你释不掉的。起兵造反那天,叔父把我叫到郡守那里喝酒,我去了。叔父和郡守坐在一起,郡守殷通微醺的喝着酒,看不出脸上有多少悲喜。酒过半旬,叔父说,当今秦王酷吏苛政,天灾人祸,民不聊生,是时候救百姓于水火了。殷通放下酒杯,冷冷的说,这可是掉脑袋的买卖。不做此事,你的脑袋终究不是你的。此事若成,天下都是你的。你想怎么做?郡里有守军三万,我有八千子弟,我们合兵一处。我们还需要一个名分,项羽是项燕后人,项羽认识楚恒,再把楚恒找来,我们就是替天行道之师。殷通犹豫了很久,终于说,楚恒在哪?我这就命项羽着官印去召见楚恒,楚恒一到,即刻发兵。殷通拿出官印,叔父拿着观摩了一会,说,嗯,是真的官印。项羽,动手。殷通来不及惊讶,脸上的表情还维持在前一秒,我手中的剑划过他的脖子,咚的一声,脑袋滚出去老远。卫兵们随后反应过来,但是来不及反抗,被我和项叔父杀得四下逃散。手起刀落,鲜血四溅,血腥味混杂着大小便失禁的臭味,一点都不好闻。那天殷通的妻女也在场,他的女儿很可爱,扎着虎头虎脑的小辫子,她认识我,她哭着上来咬我的手,她说,你为什么要杀我爹爹。我拿着剑,竟被这一声哭喊吓得呆在当场。叔父说,杀啊。女童的哭喊。女眷的尖叫。当这些嘈杂的声音终于尘埃落定,人们惊惧的跪伏在地上,我茫然的看着脚下的血,只觉得生命里一些东西流走了。它们正奇形怪状的流向生命的尽头,和那些死去的人一同在那里等我。从今以后,除非我死了,否则,我再不会完整。其实那天,是我的生日。
二十岁弱冠,吃晚饭的时候,叔父来师傅家找我。师妹给我端上一盘熟牛肉。我说,师妹今天怎么这么有心?师妹神色复杂了看我一眼,她说,哥,生日快乐。她不等我回话,低头退出了房间。叔父和师傅坐在一块,叔父说,羽,你成年了,有件事我们不能再隐瞒你。我说,什么事情?师傅说,其实我不是你师傅。我说,哦。师傅说,我是你干爹。我说,啊?师傅说,我们隐瞒了你二十年,就是为了今天。其实我不姓张,我姓范,是举国通缉的范增。叔父说,我们项家是燕国将军项燕的后人,为避追杀,藏身于此,幸得郡守殷通收留。如今时机已经成熟,我和你亚父秘密训练了八千死士,每一个都是以一当百的好手,现在你已成年,他们都听你号令。我犹豫了一下,说,不造反行不行?为什么?皇图霸业,可我没有野心。所以才必须由你来做。为何?因为我们有。叔父拿出铠甲和剑,那是一把极其锋利的剑。剑刃就摆在桌上,虽然我无法确定,但我很怀疑如果不答应,他们会不会一剑劈了我。师傅说,这是特制甲胄和剑,嬴政已融四方金铁,一旦穿上,你就是造反,一旦穿上,没有回头路。你是要我想清楚?不,问你想问的。我要做什么?反。我要去哪?咸阳。我到底是谁?燕国后人,贵族子嗣,现在的草寇,未来的王。……问清楚了?还有一个问题。说。师妹是谁?师傅沉吟了一会,说,她是我的养女,我收养了她十七年,教她夜行和刺杀,她十三岁杀人,四年来,杀死了所有对我们有威胁的人。从今天起,这世上不再有你的师妹,她就是你的一个影子。窗外一个人影闪过,屋里的烛灯晃了一下。我看着窗外,愣愣的说,是师妹吗?没有人回话。我知道师妹真的离开了。穿上吧,穿上铠甲,拿起宝剑,去往没有终点的远方。若你这一生只有破釜沉舟,何来的折戟沉沙?若你这一生只有远方,哪要回头的故乡。不会有人等你的。穿上吧。我站在回忆的尽头,对那个烛灯下愣愣出神的少年说。我穿上了铠甲,也拿起了宝剑,像每一个出师志酬的勇者一样,我杀死了邪恶的反派殷通,杀掉了他的妻女,杀死了他的老小,杀光了他的全家。他女儿死的时候就倒在我的脚下,被宝剑扎了个透。数百卫兵,畏惧浑身浴血如同嗜人恶魔一般的我,竟无一人敢上前,悉数跪倒在地上。我愣愣的看着自己的脚下。叔父在我背后对我说,乱世要来了。
是年夏,七月流火,跨过黄河,跟在我身后已经有三十万人马。与陈胜旧部汇合后,发现刘季竟然也在那里。他成了联军里一支部队的统领,也换了一个名字,沛公。他来找我,带着张良和韩信。我说,好久不见。他说,项羽,你变壮了。我说,我发育比较晚嘛。反倒是你,瘦了这么多。他说,革命尚未成功,总是彻夜难眠啊。我们哈哈大笑起来,用力的抱在一起。只是不知道为什么,那一次的拥抱非常冰冷,可能是我们隔着彼此的铠甲的缘故。刘季走后,范增从一旁走出来,他推我说,我听说过他做的事,此人城府极深,应该杀之。他看我不说话,又说,你不会在这个时候气短吧?我摇摇头,说,你想怎么杀?他身边的张良是个高手,不过要杀他不难,最多以命抵之。只是现在动手未免落人口实,等咸阳一破,钓他出来。其实自从成为我亚父以来,师傅已经很少做暗杀这种事了。现在这些事大多是师妹在做,我不知道他准备怎么杀刘季,不过等到杀他的那天,师妹肯定会在场。也不知那个时候,师妹会不会记起他还欠她一些钱。那晚不知怎么的,我失眠了,巨鹿闷热的夜空里远远传来隐隐约约的哭声,我躺在床的外侧,枕着冰冷的枕头,一闭上眼睛就看到一些满身是血的人影。他们影影绰绰,指着我说,恶人,还我命来。恶人,你还我命来。我挥剑砍去,砍倒一片,那一排又长起来,砍倒这一排,那一群又站起来。茫茫人海淹没了我,我惊恐万分的醒来,头发被汗水打湿,衣服粘湿后背。我踉踉跄跄的走出帐外,师妹就坐在墙头,沉默的看着远处的月亮。我对师妹说,我睡不着。她说,怎么了?我不打仗了好不好,我带你走。她沉默了一会,说,早点睡,你明天还要早起。嗯。转身回营帐的时候,师妹突然对我说,哥,只有这一个晚上。我和师妹沿着残垣断壁往前走去,那个晚上我们就这样沉默的一直走,一直走到了一个再也见不到人烟的地方。那个晚上的月亮真的很漂亮,像一个缺了一半的玉盘。漫天星斗遥遥指着北方,我和师妹在月下做了一些事。那个夜晚月色下没有西楚霸王,那个夜晚也没有杀手,有的只是一个可怜的小丑,和一个没有名字的女孩。如今回想起来,终究只是一个梦罢了。
我听说刘季趁咸阳城破,率先一步入了咸阳。按照当时与怀王的约定,谁先进入咸阳,谁就是咸阳的主人。也就是说,不论从哪个方面来讲,刘季都已经可以称王了。得知这个消息我第一时间是松了一口气。亚父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。他说,是时候了。我迟疑了一会,放下手里的地图,说,你安排吧。那时我们刚破了章邯,俘虏了二十万秦军。收缴了他们的武器后,仍然觉得不放心,于是趁夜全部坑杀了。那个晚上我也在场,亚父欣慰的对我说,你越来越成熟了,这样我以后也好走得安心。我说,师傅。他说,不要留恋,该要走的留不住,该要来的总会来,我和你叔父已经替你做了所有能做的事,接下来就看你了。作为长辈,路是我们铺,该怎么走,还是看你。我说,明白。他说,我也知道你和师妹的事。等你入主咸阳,她不用再保护你,自会回来找你。我握紧紧手里的剑,点了点头。亚父安排了一个饭局,在一个叫鸿门的地方。
鸿门是这么一个地方,四面还山,百里荒沙。这是一个适合死人的地方。我想。刘季带着张良和樊哙来了,送来了一块玉璧。我无精打采的喝着酒,大概是形势逼人,他媚的给我倒上酒,他说,是这样的。我本不想入咸阳,只是如今天下大乱,四处都有盗匪,提前进去,为的是替项兄保管好咸阳城。现在你来了,我回去就撤军,恭迎项将军进城。之后回汉中革命根据地,再不回来,也免得我们兄弟尴尬。我点点头,敬了他一杯,一饮而尽。偷偷看了一眼亚父的方向,他晃动手中的玉,意思是都安排好了。我说,兄弟一场,终有一别,喝完这杯酒,刘兄早日上路吧。刘季脸色变了变,借口内急,带着张良一起匆匆去了厕所。可以下手了。亚父凑到我耳边说。我说,且去。当黑色的帐幕被缓缓放下,远处传来金铁相交的闷响,我们的人就围在鸿门之外,亚父说过,我们不能动手,否则难免落其他诸侯的口舌。这件事只能让杀手来,伪装成秦军的余孽。我们安静的喝着酒,看着帷幕下的阴影,听见大地一声巨响。心不知道为何猛地抽了一下。
武将樊哙勇猛得像个巨人,他举着巨盾,拖着一具破口袋一般的尸体来到营帐外。将士们都围了上来。樊哙把尸体放下,大声说,有秦军的刺客前来刺营,我和张良合力将其击杀。安全起见,沛公已从后门绕道回营。还请将军放心。后门的人被项伯调开了,他背叛了我们。亚父说。我几乎抓不紧手中的酒杯。亚父示意我冷静,他说,不怪你师妹学艺不精,樊哙和张良都是高手,只怪我疏忽。他说,刘季逃了,事已至此,说什么都没用,让他们走吧。他说,你知道该怎么做。我说,来人。樊哙冷冷的看着我。我记着亚父说的话,对手下说,看到了吗,刺客就是这个下场。多亏樊将军勇猛过人。说完我哈哈大笑,大笑说,快,快给樊将军看酒。有随从端着美酒和生肉上前,樊哙放下手中抓着的头发,一言不发的吃起来。刺客的脑袋落在地上,发出一声轻响。添酒开宴,热闹非凡。豪爽的笑声几度飞出帐外,笑,笑得忘记了自己为什么要笑。尸体就躺倒在帐内,将军,只是一介宵小,何凡将军多看一眼?来人,拖下去,挂在墙头,曝尸三日。当那具破口袋被一点一点的拖走,黑色的长发掩盖了她的嘴角,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。谢谢。客气。樊哙咀嚼着肉块,含糊不清,语意不详。谢谢。我轻声说。
项羽。项羽?是谁在叫我?那是谁的声音?项羽,你该去点兵了,明天和刘邦有一场仗。我知道了。已命人杀死了项伯,没留证据。好的,辛苦师妹了……我愣愣的说。原来我还没意识到师妹已经死了。该出发了,走吧。我不去了。你怎么了?你不要吵,我很困……我想睡一觉。亚父安静了一会,突然愤而说,竖子也!亚父甩袖远去了。亚父走后,我一个人躺在床上,辗转反侧,并没有睡着。迷糊中似乎又做了一些梦,梦见了很多很久以前的事情。我梦见自己站在旷无边际的河边,四周都是渔火,船夫站在船头,他对我说,你要不要跟我走?我说,你是谁?话音未落,船夫的脸突然就变成了师妹,她隐藏在夜色里,看不清脸上的表情。她说,哥,带我走。我伸出手,只摸到一片夜色,月光孤零零的从手里溜走。我梦见自己和师妹一起在街头赏灯,那儿的花灯很好看,那是什么日子呀,对了,我记起来了,那会儿我刚杀了殷通一家老小,失魂落魄的走在元宵节的街头。却看到师妹提着一盏灯笼朝我走来。你怎么穿成这样?你不是……师傅说今天是元宵节,特地放我一天假,以后就没有了。那你还是这样穿好看,红红的喜庆。你瞎呀,这是素衣,红是被灯照的。哦,我说你脸怎么红扑扑的。师妹白我一眼,低下头,脸红扑扑的说,死人头。我梦见我和师妹站在桥头,我们一起看着远处的灯火。河上飘荡着白色的花灯,隐隐有歌声传来。师妹说,那是女人们为死去的丈夫点的灯。她说,如果花灯在歌声里沉进河里,来生他们就还能在一起。哥,你以后就是霸王了。她说。以前也是啊。街头霸王也算啊?算吧,反正都有霸王两个字。哦。其实我也不确定。哦……我梦见我和师妹在巨鹿的月下,师妹坐在石墙上,看着远方的星星。那晚她卸下了所有防备,卸下了铠甲,卸下了刀剑,露出了很久都没见过的笑容。哥,你怎么了?我死以后,唱歌给我听好不好?为什么?这样,走的时候,我就不会太孤单。原来霸王也会孤单的吗。是的,世人怕我,世人惧我,世人憎我,世人恶我。七情六欲,却偏偏没有人肯爱我。你好可怜。哈哈哈哈,是啊,不可一世的霸王,又何尝不是一条孤苦伶仃,摇尾乞怜的可怜虫。哈哈哈哈……喂,别哭呀。我明明是在笑!笑得比哭还难听。……喂,爱哭鬼,你想听什么歌?你答应了?我抬头看着她。你猜。她坐在桥栏上,摇晃着双脚,咯咯的笑。我还梦见了一个春天,那时节,春雨延绵,天气清冷,爱哭鬼走在乡间泥泞的小道上,头发和鞋子全被雨打湿。一个女孩跳了出来,她对他说,你没事情吧?我的钱不够,先生不要我,他们都不要我。大家都笑我,笑我是读不起书的大块头。我好孤独,我好孤独。爱哭鬼说完哭了,哭得稀里哗啦,难以自拔。他想,世上再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事了,这么清冷一个雨天,这么肥沃一个春天,这么可爱一个女孩。万丈高空的乌云化作千百万颗雨滴,轰轰烈烈的砸在他们身上。大雨淹没了他的眼泪,这样的哭泣使他看起来非常可笑。非常可笑。她擦干了我脸上的眼泪,她说,你是男孩子呀,以后别哭了,哦?我说我答应。她却不回应。
那天之后,我没有见到师妹的尸体,师傅说,已命人厚葬了。师妹走以后,随着战事的渐渐收尾,已经没有多少算是威胁的人。师傅说这样也好,省的再培养一个杀手。师傅他其实也很遗憾,他总说,像师妹这样的好苗子很少了。然而我对打战越来越力不从心,好几次,架马在战场上,看着千军万马愣愣的出神,一直等敌军冲杀上来,在将士们惊疑的目光里惊醒。我知道这样不好,一个将军应该是睿智的,勇武的,战无不胜的,而不是在沙场上发呆沉思的。师傅最终还是离开了我,他说,竖子不足与谋,更何况,他已经老了。我派了很多人去送他,可他没能回到吴中,肺病在半路上要了他的命。我知道他在死前痛苦的喊了一些人的名字,可,能给他煎药的人已经死了很久了。刘季逃走后,无心恋战,带着人马去了汉中。我没有为难他,封他做了汉中王。他派人送来了信,信里言辞少有的真挚,大意是如果不是为了这天下,可能我们真的可以做兄弟。和信一起送来的,还有他欠师妹的银子。阅完信件,不知为何,我突然觉得呼吸很困难。我推开阿房宫的门,热浪扑到脸上。咸阳城内硝烟四起,四处都是百姓的惨叫,红色的火光从很远的地方照过来,使得整个人温暖了不少。亲兵恭敬的走上来,说,阿房宫要不要烧?我说,都烧了吧。今夜我是谁的霸王?妹妹,我是跳不上梁的小丑。我只是,一条可怜虫。妹妹,我想靠岸,可我找不见码头。妹妹,我梦见了一个春天。那儿阳光很好,那儿的人很好,我又见到了哭泣的少年,他为什么要哭呀。少年不记得了。请你告诉他好吗。告诉他,不会有人等他的,让他走吧,沿着那条路继续走下去吧,路的尽头你会在那吗?妹妹,我梦见了一个春天。烧给你的咸阳。你还孤单吗?妹妹,梦醒了。我不冷,我该出发了。叶小白,本名叶辰。好作者,坏青年,会一点画画,带一点情怀。你涉世未深,所以你与众不同。新浪微博:@叶小白的城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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